决战脱贫攻坚进入收官,新华社记者再次来到“三区三州”的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和甘南藏族自治州,感受这片曾经的深度贫困土地变化的色彩。
(一)
包莲英,这个一直在“泥里打滚”的农村女子,在43岁这年,人生突然“打了个挺”。
遇到包莲英是在临夏州采访的第二天。纳沟村位于临夏州康乐县八松乡,紧挨秦岭西段余脉的太子山。车子在大路上转了个弯,拐进一条山沟。四周静了下来,天蓝得能照出人影。山上的泉水淌过湖泊和公园,冲向山脚。沿新修的木栈道往上看,更高处云雾缭绕,大山像戴了顶帽子。
再往里走,一排红色的飞檐伸出来,就到了纳沟村。全村24户,沿山沟错落而建。爬到村子最高处,一户人家院门挂着招牌“莲花农家院”。一堵花墙后,一位身姿清丽的女人正打扫卫生——就是这家女主人包莲英。坐下后,包莲英麻利地泡好茶水,打开了话匣子。
纳沟村以前是个穷村,这个“以前”仅仅是两年前。有多穷?用包莲英的话说就是“穿不了拖鞋”。“纳沟村,烂泥沟,进不来,出不去”,家里住了几十年土房,瓦片上都长草。
包莲英19岁嫁到纳沟村,前24年过的都是苦日子:公婆没有劳动能力,三个孩子还小,全家30多亩山地一年种不出1万元钱。她和丈夫当小工,吊在30层高楼外贴保温层……
就在她苦苦挣扎时,2018年康乐县精准扶贫的旅游开发项目推进到纳沟村。村子和整条山谷按照4A级景区标准一体化打造。靠自己的积累和政府的贴补,包莲英建起了新房。
参加完县上组织的烹饪培训,新刷的墙还没干透,她家的农家乐就开业了,头40多天经营额就有4万多元。
景区不断完善,游客络绎不绝,全村有一半的人家开起了农家乐。“2019年挣了十几万元。”
“是不是感觉日子一下大变样了?”有人问。包莲英身子稍稍后仰,双脚点着地面,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包莲英没有直接回答,但这一刻,地上的花草、檐上的飞鸟、远处的青山似乎都在作答。
在“三区三州”深度贫困地区采访,发现像包莲英这样原地“打了个挺”的人数不过来,有靠着修到门口的大路办农家乐的,有靠着扶贫贷款种果树的,有靠着做直播卖货的,有靠着村里的合作社发展养殖的……脱贫攻坚补齐了贫困地区的基础设施短板,拓展了发展条件,群众的命运也随之改变。据统计,临夏州贫困人口从2013年底的56.32万人减少到2019年底的3.25万人,累计减贫53.07万人,贫困发生率从32.5%降到1.78%。
“会越来越好。”包莲英拎起水壶,给大家斟水,蓝天白云倒映下来,装了满满一碗。
(二)
“你知道每月两三千元工资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时隔一年,记者又一次在东乡族自治县碰到这位叫黄阿英舍的小媳妇,23岁,两个孩子的妈妈。
这次是午后休息时,她坐在达板镇凤凰山联合扶贫车间窗下,头轻轻转向窗外:“这两年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两年,看树是绿的,看花是五彩的。”她不经意地说着变化,语气里藏不住喜悦。
东乡县是临夏回族自治州最贫困的县,目前是全国52个挂牌督战县之一。大山在这里拧成疙瘩,条条沟壑把塬坡分割成七零八碎的条块,人们深困其中。和这里的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黄阿英舍以前没工作,没挣过一分钱。全家收入少,夏天孩子经常因为想吃冰棍挨打。黄阿英舍曾以为她这一生将和大山一样贫瘠。
2018年,对口支援的企业在家门口建了制衣扶贫车间,黄阿英舍学了手艺,有了收入,命运从此为她打开了一扇门,让她有了改变自己的力量。
“这两年,我给孩子订了绘本,给自己买了化妆品,全家去了成都和西安旅游。”她说着说着咬住了嘴唇,泪水慢慢溢出眼眶,眼睛却越来越亮,就像后山那眼干涸多年却在去年突然又“活”过来的泉。
精准扶贫以来,东乡县在援建单位帮助下建成35个扶贫车间,上千名妇女成了产业工人。与2000年相比,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由不足千元到5906元。
如今,东乡这片深度贫困的土地,也“活”了。以前是不毛的山,愁苦的脸,土房子就像被烧化的蜡烛,现在被青山绿水、舒展的脸庞和漂亮的四合院代替。生活好了,却添了“新烦恼”:搬进城里生活的人好多不会使用油烟机,还有人用“惊心动魄”形容坐电梯的感受……在新生活面前,这种烦恼就像加在开水里的糖,有点甜。
(三)
从临夏州出发,往南行驶两个多小时进入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境内。卓尼是农牧县,牧区居多。这里草原是嫩绿的,格桑花开得正艳。成批的游客每次停车休息都能发现一些惊奇,或是对着远处的牛羊惊叹,或是对着一朵小花狂拍。
跟着游客往前走,就到了阿子滩镇阿子滩村。全村156户,依山而建,一条村道从山脚的广场直通而上,拐弯处摆放着精心打磨的山石,两侧垂柳摆动着枝条。
“我们全村都搞起了旅游。”村支书王昌龙50多岁,声音洪亮。他称阿子滩的发展模式是“靠山‘吃’风景”,村集体发展景区,家家户户开牧家乐。起步一年,前景大好。眼下正是旺季,一户农家乐日均收益两三千元,村里产的青稞酒都已断供。
“风景饭”好吃,但端起这个“碗”并不容易。
坐落在甘青川三省交界处的甘南州被视为西部最具魅力的旅游景区之一,曾一度因环境问题黯然失色:草原上垃圾遍地,到处是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随风招摇的塑料袋,农牧村“人畜混居”,过度放牧导致草原沙化,青山绿水眼看难以为继。
2015年以来,甘南藏族自治州痛下决心,开展城乡环境综合整治,以“视线内不见垃圾”的标准打造“全域旅游无垃圾示范区”,以生活方式转变推动生产方式转型,让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
如今,像阿子滩村这样的旅游村,甘南州已建了1000多个,惠及农牧民48万人。碌曲县尕海乡尕秀村前年打造了自驾游营地和草原帐篷城。村民正旦办起藏家乐,第一年就收入20多万元。
疫情之下,甘南州旅游市场却逆势激增,州内景点公路一到周末就堵满了自驾游和旅行社的车辆。“我当导游8年,今年是最忙的一年。”临潭县冶力关景区管理中心的讲解员乔学红哑着嗓子说。
在采访中,一位老人和当地干部聊天:“自打环境整洁干净了,钱越挣越多,吵架上访没有了,连考上大学的娃娃都多了,你说咱这里是不是风水变好了?”这位干部听后先是大笑,接着揽过老汉的手:“风好了、水好了,‘风水’自然好了,干啥都顺心!”
(四)
在卓尼县喀尔钦乡下巴木村,遇到一对姐弟,弟弟赵小强,20岁,姐姐赵小兰,23岁。
赵小强8岁那年,父母拖着病体外出打工。他的记忆里,只有家门口河结冰时,爸妈才会回来。
赵小强四年级时从村小学转到县城,姐弟俩搬到学校附近租房住,每周末搭乘一天一趟的班车,回家取下一周的口粮。暴土扬尘的山路上,姐姐背着面走在前面,弟弟提着油跟在后面。
2013年的一天,乡干部找到家里,送来一本绿色小册子(建档立卡户扶贫手册)。从那天起,姐弟俩的生活变了样。
生活补助费1114元、免学费书费400元、国家助学金1000元、免除学杂费1100元、寄宿生生活费补助1084元、困难学生彩票公益金2000元……这是一个学期教育扶贫项目发的补助,都记在扶贫手册上。
那一年,姐姐坐在爸爸摩托车的后座,父女俩去了县城的银行,爸爸往存折里存了8000元。这是她记忆中家里第一次有存款。
2015年姐姐考上了省内一所本科师范院校,当地教育局为她办了每年8000元的生源地助学贷款。开学前一天,教育局的干部赶了30里山路,送来500元路费,并嘱咐她,“好好学习,国家一定不会让你上不起学。”
“2019年6月17日,寄宿补260元。”这是扶贫手册上最后一笔教育补助。在“帮扶成效”一栏里扶贫干部写上了“完成学业”几个字,“业”字的最后一横明显粗壮,且往上挑,像个笑脸。
两个月后,赵小强以甘南州高考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兰州大学医学院。又过了1个月,家里通过脱贫验收。
今年7月,赵小兰参加了甘肃省统一招募的特岗教师考试,成为一名初中语文老师。几天前,弟弟大二开学了,继续向着成为一名好医生的目标努力。
姐弟俩讲述时,他们的妈妈、一位满脸风霜的农村妇女始终在一边带着笑意听,不时插一句“不苦,好着咧”。
甘南州教育部门干部介绍,日子好了加上教育扶贫优惠多,农牧村群众开始重视教育,县城的小学秋季开学,每年级都要新增一两个班,几乎全是进城上学的农村娃娃。在临夏,县城学校附近出租房的租客绝大部分是送孩子进城上学的农村家庭。
如果说产业带来了收入、生态托起了明天,脱贫攻坚的教育政策则给“三区三州”长远发展打下了扎实根基,让人心里踏实。
(五)
六天的采访结束,见过的人和事一一浮现脑海,像是一场山乡巨变的大剧。有一朝“翻身”的贫困户;有以村为家的扶贫干部;有为贫困户农家乐开业“踩门儿”的县委书记;有守着一个扶贫车间几年直到它“长大”的对口帮扶干部,他们来自辽宁、天津、福建……还有一个人带动2000多户农户、誓要把山村变宝山的党员企业家。
正是有了这些奋斗,贫困地区“活”了,“放羊娃怪圈”不再困锁这片土地。说来难以相信,“三区三州”有些连粮食都不愿意生长的地方,现在长出了明星蔬菜、网红水果;小学文化的人通过网络让自己的奋斗故事携着家乡的特产走遍全国、年入千万……
来到这些曾经深度贫困的地方,看看现在的田野,看看现在的村庄,看看现在的学校,看看农民的笑脸,变化就在其中。
挥手离别,所有的人和事渐渐在脑海模糊,只留下几种颜色:无处不在的生态绿、一望无际的花海、漫山遍野的花椒红、五颜六色的瓜果蔬菜、赭红色和黄色相间的藏家民居……最后都汇聚成群众笑脸上的神色。